故乡村口的石墙
2015-07-27 来源:县政协办 作者:沈向农 点击:971次
故乡村口的石墙
□ 沈向农/文
面对地图,很不容易找出生我养我的那个老家小山村,用一串文字写出来,也和回乡的路一样绵长:桂西北大化瑶族自治县六也乡东部福禄山中茶油村吞片屯。全屯四十多户人家,人口不足二百人,旱地相近二百亩。这里山高路远,土地贫瘠,没有很多值得炫耀的东西。然而,当我思乡心切而深情回望的时候,几样不起眼却颇有历史底蕴和文化韵味的故乡风物,却历历在目。村口的石墙,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老家村口的石墙,父老乡亲称它为“城”或“情”(壮音)。从福禄山坳口向西眺望,老家村口的石墙,便首先进入眼帘。石墙长200余米,高3~4米,用不经修凿加工的花岗岩、石灰岩石块砌成,从南山连至北山,两头各开一扇门,俨然一面拦河堤坝。走近时,只见表面已发黑且长了厚厚的青台,大部分墙段已长有野草、杂木和被金龙花籐(蔓如龙脊,比火龙果蔓长,花苞色绿状鳞,花蕊瓣白蕙黄)等籐蔓覆盖,可见它历经岁月的久远和风雨的苍桑。它横亘于村东头,横亘在历史的天空,也横亘在我的心里。
据爷爷说,村中石墙原有两面,一面在村西边,一面在村东头。始建于明末,历经清朝、民国的延建和加高加固,直到现在,已有400余年的历史。石墙的功能,主要是治安防范。明清、民国统治时期,边陲地区,山高皇帝远,城头常换大王旗,盗贼四起,匪患无穷,民不聊生。为了村里的安全,父老乡亲便效仿外地做法,砌墙轮流守,防匪保安定。但石墙只能防小偷小摸,有了石墙后,村里也曾遭到10余次匪袭。解放后,在共产党的领导下,国泰民安,人民做主,江山稳固,匪患消除,安居乐业,石墙的功能便渐渐消失。村西头的石墙短小,解放后被逐步拆除,用石块砌墙保土,如今已不见“墙”影。村东头的石墙,至今仍基本保持原貌。到底为什么?至今仍是一个迷……
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,完好无损的石墙,便突现出另一种功能。因为它曾被重重叠叠地写过各种各样的标语,这标语,就使我那偏远小村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的子子孙孙不再是“史盲”,而是通过石墙上不断翻新的标语,懂得了许多“村史”,知道每一幅标语的背后,都有些故事和村民甚至祖国的命运直接相联――
“打土豪分田地!”这最早写上石墙的标语,应该是解放前后农会的大手笔。小村人还记得,村里没有土豪劣绅可打,但自从有了这幅标语,土匪、盗贼却确实在这块土地上消失了,一个又一个生命才能让母亲的奶头喂开了眼帘,一块又一块田地才能让父老乡亲耕耘出丰收的果实。
“总路线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,三面红旗万万岁!”这幅标语,总让村里人记起从“公共食堂”里出来的一双双饥饿的眼睛、面黄肌瘦的容颜和后来“瓜莱代”、吃白土、啃桄榔心以及外地不断传来饿殍遍地的噩耗;“造反有理!”这幅标语,是我小时候看着几个戴红袖章的外村青年人用石灰浆刷上石墙的。那时,边远小村庄没有出现“有理的”造反者,没有人扛枪打派仗,但宁要“社会主义的苗”和割掉“资本主义的草”却很快写上了石墙,村里政治夜校晚晚灯火通明,“最高指示”传达不过夜,姓“社”和姓“资”,在小村里斗得一天比一天激烈。到地里拣牛粪是挖社会主义墙角,种旱藕(芭蕉芋)、卖鸡蛋、芭蕉、编织品,是长“资本主义尾巴”,被狠狠地踩得稀巴烂。有人农闲外出务工,说是搞“野马”,被套上“马笼(缰)”牵回来,天天斗、月月斗、年年斗;“阶级斗争,一抓就灵”这条标语,让山里闹出了一个政治笑话:附近村有秀灵和秀全两兄弟,听说“阶级斗争,一抓‘就灵’”,他俩便哆嗦冒冷汗,认为一抓老大“秀灵”了,那么,二抓就是抓老弟“秀全”,兄弟俩自认没犯过什么错,但形势所逼,胳膊拧不过大腿,只好携家带口,远逃他乡……
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!”这幅标语在石墙上出现时,小村人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。过不多久,村里开始落实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,村民俗称“分田到户”。那些日子,我从公社中学回家,见到久没笑容的爷爷、奶奶、母亲和邻里乡亲,脸上逐渐露出由衷的笑颜。我读懂他们的表情:他们和全国人民一样,从长期的思想禁锢和政策高压的环境中解脱出来,舒了一口气;他们从吃不饱、穿不暖的岁月中走出来,为生活开始有奔头而心悦心甜……
小村石墙写上“致富光荣!”标语的的时候,“只生一个好”的国策口号也随之上墙。父老乡亲对前一标语均点头首肯,对后一口号却“各有所想”。但朴实无华、通情达理的山里人说,坚决“听党的话”、“听毛主席的话”,“遵守国策,少生快富奔小康”。他们在充分利用本地资源大力发展种养和籐编业的同时,大力输出劳务,增加家庭收入。如今,小小的山村,楼房多了,牛羊肥了,自来水通了,高压电架了,程控电话、卫星电视有了,一条车道也己开到屯里的房前屋后……,父老乡亲的笑容、笑声多了……
每每回到山中老家,我都要伫立“城”前良久。我沉思:这村口的石墙,从以前的防盗防匪,到标语口号的涮写场地,功能与时俱进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石墙的原有功能几乎全部丧失,村西头的石墙已消失了。然而,村东头这道石墙为什么仍“巍然屹立”呢?询问父老乡亲,有的说:这道石墙远离民居和耕地,不需拆除取石造屋或砌墙保土;有的说:这是标语墙,谁敢拆呀!还有“风水说”的。村东头陆老学究曾告诉我说:老祖宗建造这道石墙,除防匪防盗外,还有拦财揽才的风水考虑。和外地单门石墙不同,这道石墙,两头各开一扇门,左进右出。意即走出山门闯天下,招财进宝富山村,出将入相出人才。我听得一头雾水,似懂非懂,相信相疑:“不会吧……?”。老学究却神秘笑着说:“一面石墙是否可决定能拦财揽才出人才,这是“见仁见智”的问题。依我看,这只是父老乡亲的美好愿望罢了。但我村祖祖辈辈人人勤学习、爱读书,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,从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,这一优良传统一直传承至今。不为人知的小小山村,人才辈出,清朝时就出了九品登仕郎(文散官名)。解放初以来,一个不满200人的小村庄,本屯籍的大学生就有近40人。当年,参加毛主席纪念堂设计组的一位留学前苏联的土木工程师,就出生在我们这小村庄里。这难道不是石墙灵光照耀吗?心有则有啊……。”综合父老乡亲的说法,我还是是一头雾水:这道石墙至今仍完好无损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?仍不得要领。
石墙依旧在,是好还是歹?我伫立“城”前,仍在沉思:毋庸讳言,有了这面古老的石墙,科学的春风难吹进,村人心中也横亘着另一堵“墙”。很多人还走不出这道“坎”,目光还看不很远,观念还较为陈旧,许多旧风俗、旧习惯还没有被彻底扫除,封建迷信、落后人伦、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根深蒂固,小农经济和古老耕作生活方式还未完全转变;走出山门,开阔视野,接受新事物,融入大世界的观念,尚待增强……
风物长宜放眼量,莫让浮云遮望眼……
最近回村,在石墙边与父老相见,叙谈时,自然离不开昔日的匪患,今日的安宁和幸福小康的话题。老前辈在唠叨:如今,年轻人怨这怨那,你们还不知福?是好是歹,你们去问问这堵石墙吧……此时此刻,我似乎略有所悟:父老乡亲完好无损地把古石墙留下,主要的不是不能拆墙取石,不是有碍于墙上的政治标语,也不是出于保护风水的考虑,而是把它当作一部历史、一面境子,让它告诉子子孙孙一个道理:封建王朝的黑暗统治,盗贼四起,匪患无穷,即史有石墙,民也不安生。只有共产党的正确领导,建立新中国,河清海宴,政通人和,人民才真正有了安全“墙”,才真正能够安居乐业,过上安稳、和谐、富裕、美丽、幸福的生活。
啊,故乡村口的石墙,是一方境子,是一部史记,是一面历史的回音壁……
(编辑:韦汉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