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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望恩师

2015-09-02    来源:县政协办 作者:沈向农    点击:932次

遥望恩师
——忆中学班主任、瑶族老师蒙德先生

沈向农
 
        穿过岁月织成的网,我追逐着恩师思想道德的光影――题记
 
        许多年后的今夜,我伫立于高楼的窗前,隔着城市的万家灯火,举目向遥远天际的山那边凝神眺望。母校那里,还有我永不忘怀、生生不灭的记忆,还有中学时代班主任蒙老师瞳瞳的身影和说不完的故事……

(一)
 
        那年孟秋,作为桂西北福禄山中的农家子弟,我犹如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,跟随众多的学子,在一座荒芜多年而又开始呈现生机的中学校园里,与刚从县外一个“五七”农场“解放”回来任教的瑶族老师蒙德先生邂逅,有幸成了他的学生。
        矮小瘦弱的蒙老师总是与众不同,他站在讲台上,尽管常穿褪色发白的衣裤,尽管脸上爬着未老先衰的皱纹,却总是闪耀着一束与生俱来、有别于人的光彩。我发现,其貌不扬的他,讲授语文课特别好。他不照本宣科,而总是结合他饱经风雨的人生经历,赋予深刻的哲理,让学生在津津有味听课的同时,得到精神的满足和人生的启迪。他讲海时说,人的心灵应该比海洋还开阔,接纳百川,容万顷波涛;他讲山时说,做人应该像山一样坚韧,经得起狂风骤雨,耐得住永恒的寂寞;他讲石时说:“石在,火种是不会绝的”;他讲草时说,从一棵生死荣衰的小草身上,也能寻找出生命的绿意……时不时,他还来一句精彩绝伦的风趣妙语,让你哭笑不得,如,他对上课好打瞌睡的同学说:“会生活的人爱唱歌,不会过日子的人爱睡觉。”让你在忍俊不禁中刻骨铭心。我从他点点滴滴的教诲中,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,感受到了他那高洁脱俗的心性。在文化荒芜多年而尚待复元的岁月里,他使我等感到极度狭窄贫瘠的心灵日渐充实和饱满;他为我们擦拭了属于我们这一代人青春年华应有的天空,带领我们走进那壮美无边的智慧海洋……
        曾记得,他讲授高尔基的《海燕》时,声调抑扬顿挫,那句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!”的诵读,声情并茂,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。以我们十三、四岁的年纪,那时还体味不到他所经历的政治风雨,但我分明在老师的眼神里,看到一种战胜一切厄运的力量,他给我的生命注入了间后在艰难、喧嚣的人世海洋上张帆行船的动力……
        他讲授《鸿门宴》时,那是他讲课情绪最激动的一次了。谈起作者司马迁,他说司马迁是我国古代铁骨铮铮的、最伟大的散文家,他的《史记》正如鲁迅所说的那样,是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。”他说司马迂受宫刑,写《史记》,风骨傲然,照彻古今!说着说着,他突然将黑板擦往讲台上重重一击,满腔激愤道:“受宫刑是对司马迁精神与肉体最暴虐的摧残和迫害!司马迁的死重于泰山!”出桌之声如滚雷响过,四座皆惊。窗外有凄风冷雨划过;静消消的教室里,我感到心灵在震撼,心海顿起狂澜。多少年过去了,我都忘不掉讲司马迁的蒙老师。在后来的一个云卷云舒的傍晚,我坐在窗前读司马迁的《报任安书》,当读到那句“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……”时,我心怦动,愤泪沾衣……

(二)
 
        曾记得,一九七九年七月高中毕业考试后的当天傍晚,我路过校长办公室窗前,听见校长的声音:“……下学期你就到校图书室工作吧,你的身体……”
        “不!校长,就让我再教一届吧!”我听出,这是我们班主任蒙老师那略带瑶语特征的口音。
        “蒙老师,你已年过五十,而且你有腰病……”校长的声音仍然很低沉、温和。
        校长的话音刚落,只听见蒙老师爽朗一笑,说:“我这不是很好的吗?”
        多倔的老头啊!我在心里想着。由于不好久留校长窗下,我便匆匆离去。
        高中毕业后,我高考分数进线,但不知何因未被录取,便在老家务农,间或到外地打工谋生,后来参加工作,远离家乡在外地供职。10多年过去了,世事纷纭,很久不见我魂牵梦绕的蒙老师。他身体可好?在哪教书?1991年秋,我被一所高校成人班录取。入学前,我绕道到蒙老师任教的那个县去看望他。一进门,蒙老师的老母亲便出来热情地迎接。当我询问蒙老师在不在家时,老人家的老花眼便更显得混浊了,低声说:“他出去买酒去了。”我一听,瞪大了眼睛,惊讶不已:“蒙老师原来是滴酒不沾的呀!”老人家告诉我:“他腰部骨质增生,不喝酒,腰骨就痛的上不了讲台。”啊!蒙老师为了教书育人,竟然改变了自己几十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性!我的心灵震撼了!忽地,高中时一幕难忘的情景便浮现在我的眼前――
        有一次班上到校学农基地种玉米,我们几个男女同学推着一木车的水粪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。突然,车轮陷入了一个大泥坑里,我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,又推又拉,眼看车轮要被拉出来了,却转眼又退回泥坑里,几个来回都没能把车拉出泥坑。正当我们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,蒙老师从后面赶来了。他观察了一下,便弯下腰,亲手紧握车把,说:“一起来!一二三!”他的话音刚落,车轮就被弄出了泥坑。正在这时,我们突然听到蒙老师“哎哟”一声,同时见他用手捂住他的后腰。我们一惊,便异口同声问道:“老师,您怎么啦?”
        “没什么,我腰骨质增生,老毛病了。”
        “您很疼吧?”我们关切地问。
        “你们看,我这不是很好吗?”
        尽管蒙老师装着没事,可我们还是看得出他痛得鼻尖冒汗,咬紧牙关。
        ……
        “叮铃铃……”。门外几声自行车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。抬头向门外看,原来是蒙老师回来了。他还是老样子:一身褪色发毛的中山装包着他那瘦小的身子,一双旧布鞋套在脚上正好与衣着互相配套。只是他脸上比以前长了更多的皱纹,头发被粉笔灰染出更浓的白色……
        “蒙老师,您身体好吗?”我迎上前去,紧紧握住多年不见的老师的双手,关切地问道。
        蒙老师拍拍胸脯,爽朗地一笑:“哈哈!你看,我这不是很好吗?”还是这句话,还是十多年前的倔老头。
        攀谈中,我说:“蒙老师,教完这一届,您该退休啦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您今年已满六十一岁啦,而且,你的身体很不好……”蒙老师押了一口茶,爽快地笑着说:“我还想再教一届补习生哩!”
        啊,真是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园丁!我不禁肃然起敬……
 
(三)
 
        岁月悠悠,春秋交替,冷暖更迭,花落花开……
        依依惜别尊敬的蒙老师,一晃又是20余年了。我走在人生的旅途上,不知怎地,常常会感到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的寂寞与苍凉。工作繁忙劳顿和生活窘迫艰辛并不可怕,而最令我伤怀的,是在没有老师的日子,仿佛失去了精神的依托。疲惫了,没有人抚慰;苦痛了,没有人支撑。每当夜幕降临,风吹老树,雨打寒窗时,我便把那缱绻的情感诉诸浓浓的思念中:“蒙老师,多想再回到中学时代,再做一回您的学生;还是坐在那间墙灰脱落的教室里,再听您讲一次《史记》,再听你讲一次‘司马迁’……”。我常遥望天边的云霞,对遥远处的蒙老师说。
        是的,沧桑岁月中结下的师生情,我永生难忘。在中学毕业以后的生活道路上,我虽然也遇到过许多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;在我曾经到过或住过的许多地方,也是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”但我时常忆起和难以忘怀的,常常是我中学时代的蒙老师。因为在那个大地刚刚解冻、知识再多也不再有人说反动了的特殊、变革年代里,蒙老师就象黑暗中的蜡烛,将生命之火,在寂寞的角落里幽幽燃烧,给精神贫乏、求知若渴的我们带来了希望,照亮了我等日后在人世海洋上张帆航行的方向……在他那里,我聆听他谆淳的教诲,增长知识与才干;在他那里,我接受他思想道德的恩赐,懂得了做人的道理;在他那里,我沐浴在他那片情趣盎然、蓊郁滴翠的森林里,青春不再如脱缰的野马到处流浪……
        如今,在这静寂的夜空下,我临窗伫立,心纳万境,穿过岁月织成的网,追逐着老师思想道德的光影。30多年前老师雕塑了我成长的姿势,画就了我人生之旅的线路图。我虽然成长得很累很累,但我庆幸没有败北于我成长的行途;我活得也并不完美,在这个喧嚣扰攘的世界里,我常常觉得软弱和无奈。但是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?蒙老师说过,耐得住寂寞和压力的人,才具有质量和力度。我不时也有落寞与怅惘,但我无意去做无所作为的“爱睡人”。我需要的是,不管这个世界怎样变幻更迭,不管人生道路如何坎坷不平,我都追逐我心仪的精神家园,像蒙老师对我们谆谆教诲的那样:胸襟开阔,意志如山;走正步子,勇往直前;质本洁来还洁去,永远不做媚俗人……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编辑:韦汉国)